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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的手风琴——禾 岫
兰州文联网 时间:2025-04-09
章句南下寻爱,就再也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1
部队复员后,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又不堪忍受村人的议论,于是,在一个人畜困乏的夏日黄昏,背了铺盖,到县城坐高铁,一觉睡到了省城。
我的家乡没有通高速,只有一条战时修建的盘山公路,车、人、牛马都在上边走,上坡,下坡,拐弯,过桥,进沟……遇上雪天,站在山顶,顺着公路远眺,人畜不见,目及之处,是苍茫的雪原。待到天气放晴,早晚结了冰,路上,田里,时有裹得臃肿的乡人,瘫卧着,用手扶着腰腿,绝望地哀嚎。亦有胆大的三轮车,轱辘上绑满了防滑的铁链,哒哒哒哒哒哒,艰难地爬行。
乡下人是闲不住的,雪还在下,便寻了铁锹,出门,沿着巷子,一步步铲出一条褐色的道来。到村口,回头一看,身后的路又被白雪覆盖,于是顺着原先的痕迹,再铲回去。他们似乎是乐于这样的。高铁没通之前,这样的路我走过无数遍,就像父辈们几近完结的人生,囿于成规,乏善可陈,偶有美景,也不过是个照面,不能持久的喜悦甚过开门见山的哀伤。
现在好多了,高铁神奇地治愈了我的焦虑和失眠,让我可以在近乎死亡的安定中放心休憩。现在想想,当初铁了心地要去当兵,多半是不愿再去重复那条曲折的路吧。如果不是那条路,或许我就永远不会认识那个叫作“章句”的诗人。
在部队时,我很少和别人说话,除了训练,就是在宿舍看书,在很多战友眼中,我就是个怪胎,渐渐地,我为自己建起了一座寂静的孤岛。岛上住着毛姆,黑塞,博尔赫斯,乔治·奥威尔,北岛、余华、苏童、周云蓬、钟立风……
入伍的那天,父亲在我的包里偷偷塞了许多他以为对我成为作家有用的书,小说居多,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亨利·米勒,福克纳,加缪。哦!还有他最喜欢的本土作家路遥和陈忠实。他说,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些书够你读一阵子的了,想家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
司机一边按着喇叭,一边将头从车窗伸出来,扯着粗糙的嗓子催促,娃娃,快上车,就差你了。我从父亲的手里接过沉重的背包,说,你们回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司机是个退役军人,故意将车开得很慢。透过窗子,我看到父亲和母亲一直跟在车后。夕阳下,他们像两棵离群的麦子,孤独地弯着腰。
当年,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常年待在乡下,整日忙于耕作,且只有初中学历的父亲,上哪找来这么多外国作家的书。单论价格,时下也绝非一个农民家庭可以轻易负担的。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度以为父亲是个拥有超能力的人,他的其貌不扬、沉默寡言,像极了武侠故事里,那些拥有盖世神功的世外高人。
为了不辜负父亲的良苦用心,只要逢着空闲,我都会躲进自己的“孤岛”,一边阅读,一边试着创作。那段日子里,我近乎癫狂地神游于各个不同的故事中,经常扮演着各种不同的角色:一棵身首分离、即将做成桌椅的树;一只身居别墅,患有抑郁的猫;一杆流落青楼,妓女手中发绿的贵族烟斗;一个声名显赫,妻子滥情的中年作家……
章句说,再这样下去,能不能成为作家我不敢肯定,搞不好你小子哪天突然走火入魔,成为下一个西毒欧阳锋,不光负了禾叔的一片苦心,连我也要为你感到惋惜。
章句说起话来总是没个正经,我只好顺着他的思路做出一个作家该有的回应:不疯魔不成活,老毒物虽疯,但还有个杨过那样仁厚侠义的义子。
不等我说完,章句已经笑得人仰马翻。我只好乘胜追击,接着说,可惜,可惜呦!你章句没有杨过的命,看来你我是没有父子的缘分喽,可惜,可惜呦!
章句说,没看出来啊老禾,你这书没白读,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简直就是唐三藏的紧箍咒,婆婆妈妈,没完没了,但还有些杀伤力,服了,五体投地。说着作出抱拳状,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接着说,义父大人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不必行此大礼,且买一红烧肘子,也算表了你的孝心。
呀!义父一言,如醍醐灌顶,让我茅塞顿开,你且专心念经,我去去就来。说罢,章句就一脸坏笑地跑了出去。直到晚饭结束也没见他回来,想必是被红烧肘子拐跑了吧。
很快就到了秋天,天气渐渐转凉,训练也比以前多了起来。一天拉练结束,回到宿舍,倒头就睡。直至冬天过完,我连一本小说都没有读完,深陷重复的泥沼,每一次久违的阅读,都是在序言里逗留,笔记本上连半个字都没有写下,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心中满是愧疚。章句反倒似乎一夜之间打通了任督二脉,一鼓作气读完了我花去一年才读完的书,功力大增,大有超越我的趋势。一次拉练结束后,我调侃他,年轻人狠起来真有些丧心病狂,简直令人发指。章句则没皮没脸地凑到我跟前,说,义父大人,高风亮节,不吝夸赞,实在教人感动,请受孩儿三拜。说着双手抱拳,便要给我作揖。
我可不是泥胚子,怎受得起你这般折煞。我一边擦汗,一边故作严肃地回应他,你小子最大的出息就是不要脸,这种不要脸要么成就你,要么伤害你,好不好就全看你的造化了。
嗐!竟说些神神叨叨的瞎话来唬人,我看你真是走火入魔了。章句嬉笑着说。
不过我打心里为他高兴。人总归是要读书的。
当兵的第二年,我写作的幸运之门大开。春天刚至,就在省城最高档次的文学杂志《谷城文艺》发表了小说处女作《黑暗中的女人》。后来在全连广播,让我一度成为连队的明星作家。此后的两年里,我毫无例外地包揽了连队大小活动文稿的起草,每个月忙得不亦乐乎。后来才知道,我是连队第一个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作品的人。当时我才二十出头。
来到省城后,在章句的推荐下,我在段家滩农民自建的筒子楼里,花了三百块,租下了一间十平方不到的房子。屋内只有一张用砖头支起的床板,一把靠背丢失的老板椅和一条塑料拼凑的透明窗帘。作为一个小说家,没有一张体面的桌子用来写作,就如同骁勇善战、武艺高强的将军没有一把称手的兵器。于是我找到房东,向其表达了我的诉求,毕竟在我看来,每个月三百块可不是个小数目。谁料房东气急败坏地说,三百块钱还想住别墅啊,要住就住,不住滚蛋。说罢“啪”地一声,关了门,接着和新来的漂亮女房客讨论繁衍之道了。我悻悻地在门口站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心中暗想,这货要知道我是个作家,他一定不会这么草率的。
回到房子后,我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章句。第二天一大早,一声带着潮意的呼喊,硬生生将我从一场艰难突围的梦魇中拉回。醒来后,我迷迷糊糊地下了床。打开门,只见章句气喘吁吁地抱着一张掉漆的课桌,像一只折耳蓝猫,歪歪斜斜地杵在门口。从天井落下的雨水,打湿了他那一头飘逸的长发,面容潮红的他,如同刚刚拉练归来。我突然有种回到部队的错觉。
“发什么呆啊,快帮我一把,老腰快断了。”章句一边说,一边将桌子挪进屋子。
“还真别说,你这人平常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关键时刻还挺靠谱的。”我带着感激的语气打趣他。
“看吧,你又肤浅了,你到底还是不了解我啊。”章句说。
“哈哈,感激不尽,感激不尽,老章同志,你为祖国的文艺事业又出了一份大力,你是祖国文坛的恩人。”
“少贫嘴,但愿这张桌子能让你多写出几篇惊世骇俗的小说,多挣几份稿费,然后请你的恩人好好搓一顿,也不枉我对你栽培一场。”
中午的时候,我阔绰地花了五十块钱,在惠客多超市的道道里请章句美美地吃了一顿麻辣烫,外加两瓶老五泉啤酒。当天,我滴酒未沾,生怕两瓶啤酒不能让章句尽兴,我亦没有再开两瓶的实力。事实证明我高估了章句的酒量,三杯下肚,他面红耳赤,唾沫横飞,一副誓要为解放全人类而奋斗终生的架势,所有的劝告在那一刻都显得徒劳,他的癫狂深深证明了一个真理:任何一个在酒桌上吹天大的牛,没有一滴啤酒是无辜的。
人一旦进入困境,就连好运气也就没有了。
直到夏天结束,我还是没有找到工作,小说倒是写了几个,但迟迟没有发表,编辑老师说,要正能量,结局要光明,光明知道吗?对于小说结局的光明,我思考了很久,后来得出一个结论,我的小说之所以不光明,大概是因为长时间住在段家滩深巷阴暗的筒子楼的缘故。
章句劝我放低姿态,找个酒店服务员或是外卖骑手的工作先干着,等有了些许积蓄,然后再换个稍微好一点的环境,到那时,小说要不光明都难。他说,小炮楼里是培养不出来大作家的。我对此嗤之以鼻。于是拿萧红、路遥、老舍来反驳他,试问但凡深刻伟大的作家,哪一个没有在绝望的边缘挣扎过,那些被人们津津乐道的伟大作品,又何尝不是在这样的陋室和逆境中创造出来的。成功很多时候不就是铤而走险嘛。在我的雄辩之下,章句只好双手一摊,宣告了自己的无奈。
我的积蓄只能撑到冬天。加上章句的接济,最多到元旦。属于我的危机正步步紧逼。
2
秋天到来时,情况有了好转。
在一次文学活动中,我结识了刚刚辞职下海的老孟。在成为“鱼儿”之前,他是某省直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妥妥的正处级干部,前途一片大好。据说,当老孟抱着苦抄多年的学习笔记,落寞地走出单位大楼的那刻,他迎来了工作以来最为真挚热烈的掌声与欢呼,他成了那座拔地倚天的高楼里无数人心目中的英雄。他的辉煌,绚烂而决绝。
辞职后没多久,老孟便在省城中心地带的豪华写字楼上,众筹了一家极富艺术气息的书咖,取名“苏亦蒲”。书咖开业后,很快便吸引了众多中青年作家、诗人驻店,通宵畅聊。其中就有“鲁奖”得主离渡,在他的加持下,“苏亦蒲”的影响很快就辐射到了全国,且大有蔓延海外之势。来自非洲的摩西是“苏亦蒲”的常驻诗人,在书咖举办的大大小小的文学活动的发言中,总能听到他那蹩脚的非洲普通话。摩西的出现成为了“苏亦蒲”国际化的有力佐证。
老孟是个有情怀的人,对文化人尊爱有加,因此书咖的书架上摆满了省内外作家无偿赠予的各类签名书籍。那段时期,但凡有人要开作品研讨会或是诗歌朗诵会,首选之地就是“苏亦蒲”。很多作家诗人在路过金城时,都要到“苏亦蒲”这个西部文学码头喝上一杯,临走时还会慷慨地留下手稿及著作。遗憾的是,老孟到底还是个文化人,“苏亦蒲”自然也就不能为他带来任何经济上的回报。他的情怀,更像是一场徒有其名的公益。
中秋节前后,老孟策划出版了《金城青年十六诗人选》,入选的十六个人都是全省青年写作群体中的翘楚,各个锋芒毕露,年少成名。就是在《金城青年十六诗人选》的发布会上,我与老孟相见恨晚。
老孟虽已过了不惑之年,身上却散发着浓烈的青春气息。他总是穿一身宽大的粗布麻衣,手腕上戴着神秘的天珠手串,腰间别着一块看上去有些昂贵的古玉,一幅略显陈旧的金边眼镜,闪烁着民国的斯文。要是冬天,脖颈上那条灰蓝色的麻制围巾是少不了的,这是他区别于绝大多数中年男人尤为明显的地方。对此,他常说,男人得活得细致,内敛,要杜绝油腻。
老孟和章句两人经常出没于各类旧书收购站,章句淘书多半是为了流转,从中赚取差价,大都添补了巨额的房贷。老孟尤其对老旧的绝版书籍情有独钟,在他这个年纪,想必早已告别了物质的负累,故而在追求内心所好时也就没有了顾虑,往往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除了淘书,老孟还爱喝茶。在街上,但凡遇上茶店,他都要进去探究一番。他尤爱白茶,遇到稍有些年份的老茶饼,不管花多大代价,都要拿下。他说,好的茶饼可遇不可求,能不能碰见,全靠缘分,今天错过了,以后就再也遇不到了。后来在“苏亦蒲”我有幸见识了老孟的收藏,十年以上的老白茶整整齐齐码放在一整面墙的柜子里,柜门打开的那一瞬,一股张而不扬的豪华气息扑面而来。老孟随手从柜子里拿出一饼老白茶递给我,说,拿去喝吧,润肺。我接过茶饼,迅速瞅了一眼发黄包装上的年份,一九九四年制!我的天,整整二十八年,可着这是一饼跨世纪的古董茶啊。心想,我配吗?于是趁老孟不注意,迅速放回了柜子里。临别时,老孟又将早已包好的茶饼硬塞进了我的手里,然后什么话也没说,挥了挥手就上楼了。看着老孟消失的背影,我不禁感叹,身边的人要是都像他这样细心就好了。
在章句的引荐下,我将自己所剩无几的小说《过去是一场险象环生的突围》拿给了老孟。当天夜里,老孟就打来电话,毫无掩饰地表达了对于我的文字的喜欢,同时也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小说所存在的问题。我们聊到了很晚,要不是老孟一早要去深圳出差,照那架势,聊到日上三竿也不是没有可能。
再去“苏亦蒲”时,老孟已将书摆在了异常显眼的位置,并加装了“文坛新秀”字样的木质标签。这让我很不好意思。
老孟说,我在你的文字中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我告诉他,你应该有更加漂亮的影子。老孟笑着说,你干脆说我年轻时不漂亮得了,还绕这么大个弯子。老孟的回答让章句和我狂笑不止,他的幽默总是那么出其不意,带着某种自甘堕落的快感,叫人欲罢不能。
几日后,章句兴冲冲地跑来,说老孟帮我找了一份报社编辑的工作,要我准备好简历和出版过的书籍,找一位名叫“杨柳”的人。即便章句的转述听上去有着十拿九稳的把握,但我仍旧一夜辗转未眠,半梦半醒之间模拟了无数种自以为出彩的介绍的方式。谁料,天亮后,竟一个都想不起来,只觉得头晕脑胀,双眼困乏,如同走了一遭太虚幻境。
次日天刚亮,章句就用热包子浓郁的香味敲开了我的房门。他无论如何都要陪我去面试。叨叨起来比我那急着抱孙子的老妈还要烦。
凭借着老孟的引荐,和杨柳先生的赏识,我如愿成为了一家省级机关报的编辑。断粮危机顺利解除。
当天,我拿出了仅剩的百十块钱,在楼下的大自然烤肉店请章句喝了个通宵。凌晨时分,在段家滩秋风瑟瑟的街道上,章句抱着我哭得像个失恋的小姑娘。他一个劲地拍打我的肩膀,回忆着我们这些年奋斗的艰辛。我和他一起蹲在人行道上肮脏的树窝边,眼睁睁地看着他哀嚎着,将尚未消化的羊肉尽数施舍给柳树。就在那一瞬,我突然觉得章句很可怜。
后来再见章句时,已是一周以后,当我问及那天晚上的事时,他用极其夸张的表情证明了自己的无辜。我也不禁恍惚起来,仿佛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境。
上班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到老孟。突然有一天,章句带来了“苏亦蒲”关门的消息,让我心头一怔。周末休息后,我和章句约老孟在黄河码头喝茶,一来感谢他的关照,二来帮他排解排解“苏亦蒲”关门的苦闷。起初,老孟说“苏亦蒲”还有一些物件要处理,恐怕没有时间。我知道,老孟是不知如何面对我们这些朋友们,他的梦碎了,属于他梦想的蒲公英飞走了。到了下午,老孟打来电话,说,全部委托朋友去处理了,现在只想好好休息休息,不如现在就见面。那一刻,我隐隐感觉到,曾经的那个老孟又回来了。我不禁为他高兴。
见到老孟时,他依然戴着那条灰蓝的麻制围巾,脸上却憔悴了许多,从前的青春气息荡然无存,眼袋的浮肿和胡子的芜杂,只一眼,就能断定是长期宿醉的结果。
章句提议一边吃饭,一边喝三炮台。老孟却执意要喝扎啤。他此刻的执拗让我的心中多少有些难受。我对章句说,既然老孟想喝酒,那我们就陪他好好喝几杯,今天又是周末,就是醉了也无妨,黄河这么宽,还怕没地方吐吗。于是你来我往,从黄昏喝到了东方既白。
深秋的黄河码头人影稀疏,偶有几个身影闪过,竟也是夜跑的青年和热恋的情侣。秋的萧索似乎只停留在了我和老孟、章句此刻的这弹丸天地,老孟的悲伤隐忍而克制,仿佛一把忧郁的手风琴,在他的眼里,孤独地演绎着人生的失意。
老孟说他读了我新近发表在《金城文艺》的小说,风格较以前有了很大的转变,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负面情绪太重,字里行间少了温暖和希望,这一点很不好,要克制。老孟依然是个真诚的读者,他敏锐地看到了我文字的症结所在,并毫无保留地反馈给了我。他似乎从来都不怕得罪我,幸而我亦感念他的坦诚与率真。
我知道,老孟的意思是要光明。
有心事的人通常不胜酒力。那晚,老孟是第一个喝大的。
“黄河的水干了,妈妈哭了。黄河的水干了,我的心碎了……”在霓虹明灭的黄河码头,老孟一手扶着栏杆,一手夹着半截早已熄灭的香烟,望着汹涌的黄河,撕心裂肺地唱起了那首《黄河谣》。那一刻,他多么像一位英雄的诗人,恨不得将全部的心事,镌刻在黄河翻滚的浪花之上。
那夜之后,老孟南下,去了深圳。
3
老孟去了深圳的那几年里,章句凭借组诗《忧郁的手风琴》在全国的诗歌大赛中斩获头奖。
诗歌界对他的评价是:横空出世。
在部队时,章句是唯一一个与我走得近的人。三年里,我向他推荐了北岛、昌耀、里尔克、博尔赫斯、希梅内斯、聂鲁达、梅洛、米沃什、布罗茨基、帕斯、希尼等一系列伟大的诗人。他一边阅读,一边创作,待到复原时,已写下近一千首诗。除了我,这些诗稿他没有让任何一个人看过。我问他为何不尝试发表。他说,这样多好,想写的时候写一写,烦躁的时候,哪怕一个月不动笔也无所谓。
“照你这么说,我整天想着发表,赚取稿费,是不是显得很俗。”
“俗是俗了点,但你显然已经具备了俗的能力,很多人想俗都俗不了。”
“到底是个诗人,说话就是好听,拐弯抹角地夸人。”章句之所以不愿投稿,是觉得自己的诗歌还没有达到发表的水平。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尚不具备俗的能力。
“苏亦蒲”的关门,让章句明白了单靠情怀和一腔热血是很难成就一份事业的。我在小说创作上的成功,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章句。突然有一天,他将自己觉得满意的诗歌挑出了六组拿给我看。他说近期有个全国性的诗歌征文比赛,他想试一试。章句的改变让我既惊诧又欣喜。
“你这匹诗坛的黑马,必将掀起诗歌江湖的血雨腥风。”
面对我的夸赞,章句只是哈哈大笑。对于结果,他总是表现得风轻云淡。
经过一夜的筛选打磨,最终决定用组诗《忧郁的手风琴》参赛。
稿子投出后,我寝食难安。章句倒不以为意,仍旧平静地阅读,踏实地写作,豪迈地喝酒,乐此不疲地和不同的女孩谈着如出一辙的恋爱。他的坦然,让我有种投稿这事从来都没有发生的错觉,显然我做不到他这一点。
章句多情,几乎是文学圈人尽皆知的事了。他自己也不记得到底交往过多少个女朋友,但他可以肯定的是,每一个都是他的真爱。每一次分手,他都痛不欲生,歇斯底里。然而,章句一直以来让我费解的地方,并非仅仅停留在他恋爱对象巨大的数量。他总是能够从刚刚分手的痛苦中迅速抽身,然后若无其事地投入到下一段热恋中来。章句在爱情中的游刃有余,对我这个从未谈过恋爱的单身狗而言,无疑是致命的伤害。每一次,我都慷慨地腾出那十平方不到的陋室,好让章句深入“人民内部”,去尽情探究诗歌创作的灵感。就因为他曾在一个大醉后的清晨,煞有其事地对我说,老禾,你脱单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
距离那场大醉已过去数月,章句身边的女孩换了一个又一个,而我依然苦守着自己的处子之身,绝望地等待着又一个春天的到来。
章句的诗歌获了全国大奖后,想要和他探讨诗歌创作的文艺女青年就排起了长队。我一向以为,这是一个优秀诗人应有的待遇。没有人能够真切地理解一个作家成功背后的奋斗是何其艰难。
后来老孟开玩笑跟我说:“你真应该转型去写诗歌,就让章句做你的师父,脱单的事准能成。”
“我可不愿成为爱情的奴隶,写小说多好,稿费多,想咋花就咋花,也不至于一分手就死去活来。”我一边说,一边看向一旁正顾着和女友卿卿我我的章句。
面对我添油加醋的挖苦,章句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他故意牵起了女友的手,凑向对方的耳朵,轻轻地说:“亲爱的,我们不管他,让老禾去嫉妒吧。”章句的神操作让一旁的老孟笑开了花,“在谈情说爱上,写小说的显然干不过写诗的,尤其干不过像章句这样长得好看,又有一身军人气概的诗人。”老孟的精辟点评,很快就得到了圈子里众多诗人作家的认同和广泛传播。这场对话也因此成为了文学圈的一段笑谈。
4
成为编辑的第五个年头,在父母的帮衬下,我终于在距离市区八公里外的郊区,按揭买下了一套八十平米不到的房子。房子是所谓“精装修”。其实也只是铺了地板,刷了大白,装了几颗玻璃做的水晶灯和一个坐上去就发出痛苦叫声的劣质马桶。为了减少开支,刚交房不到一个月,我就果断退掉了租住的房子,在旧货市场买来一张二手的高低床,兴致勃勃地住进了新房。我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断续添置了家具和电器,直到第二年开春,才真正有了家的样子。
去段家滩退房的那天,房东阴阳怪气地对隔壁的河南寡妇说:“看,连小禾这样的人都买得起房了,真是小狗撞见牛粪,走了大运了。”这一次,我没惯着他,我一手抱着自己这些年的小说手稿,一手指着房东的鼻子骂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爷虽然不是多有成就的作家,但能在你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住上五年,也是你们子孙百世修来的福气,后会无期。”房东似乎从未料到,一向沉默寡言的我,竟然会当着那么多租户的面顶撞他。我清晰地记得他的脸是怎样由红变青,由青变紫的。他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呆鸡,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待到他反应过来时,我已经逃离了段家滩阴暗潮湿的小炮楼,奔向了光明的前程。
离开段家滩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过章句,他的电话也一直都无人接听。
编辑部的工作忙起来如同打仗,常常一连好几周都不得闲。就这样,不知不觉中又过去了好几个月。直到有一天,我碰见了在办理养老保险手续的老孟,于是向他打听章句的消息,他竟也一概不知。这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和章句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他隐约告诉过我,自己在网上聊了一个云南的女朋友,对方是个文艺女青年,在网上看到他的那首《忧郁的手风琴》后,爱慕不已,于是通过博客中预留的QQ号联系上了他。章句说,天亮后,他就要坐上去往云南的火车,去追寻自己的真爱。那天同样是在一个酒局上,对于章句的醉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想来,他是认真的。
后来,我在查看自己的QQ号时,看到了一条几个月前章句发来的消息:禾可,我现在和沐月在一起,她长得很漂亮,我们一见钟情,再过两天我们就去西藏旅游了,我出门带的钱不够,第一次跟人家女孩子出去,总不能花对方的钱吧,你先帮我打五万块钱,等我回来连本带息还你。哦,忘了告诉你,沐月说她还有个闺蜜,长得也很漂亮,现在人在缅甸当导游,等下次见到你,我安排你们见面。
大概是迟迟没有等到我的回复,后边又接连发了十几个问号。
章句应该知道我从来不用QQ的,况且他也有我的微信,为什么要通过QQ联系我呢?再者,他一贯唤我老禾,直呼其名显然不是他的风格。但出于对章句的信任,我还是打算简单核实后,尽快为他打款。然而,直到晚上,我都没能等来章句的回复。
第二天一早,派出所的民警敲响了我的房门。
章句早在几个月前就打电话向家里要去了十万块钱,后来他的父母将钱打到他给的银行账户后,电话就关机了,整个人就如同消失了一样。几天后,无计可施的家人选择了报警。民警说,多半是遇到了电信诈骗,遭到了绑架。结合章句临走前告诉我的话,就更加印证了警察的推断。我将那天晚上和章句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警察,希望他们能够尽快找到章句的下落,把人带回来。
章句失踪的消息很快就在文学圈炸了锅。很多边疆的诗人朋友也都纷纷站出来,在网上发起了寻找诗人章句的倡议。章句这个诗人的名字再一次全国爆红。
在我的提议下,我和老孟决定亲自跑一趟云南。
老孟直接从深圳飞了过去,我则从金城坐火车一路南下,中途还倒了几趟大巴车才和老孟会合。为了方便起见,我只背了双肩包,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和云南当地的诗人朋友们一起,几乎跑遍了大理和丽江大大小小的客栈和酒吧,老孟则包车去了洱海。连着几天的寻找都没有丝毫的进展,大家都为此感到沮丧。由于工作的原因,我只好先返回,留下老孟一人继续前往边境地区寻找。
半个月后,老孟绝望地打来电话,说,人没找到。
彼时,东南亚的杀猪盘和电信诈骗异常猖獗,有不少国人怀揣爱情的希冀,跨越山海,去和“恋人”奔现,从此音讯全无。而我始终坚信,对于出身军旅的章句而言,是断然不会落入这样低级的圈套的。
寻找章句的日子很快就过去大半年,仍旧没有任何消息。他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般。各界寻找诗人章句的热潮也渐渐冷却,章句归来的日子一时间变得遥遥无期。我终于意识到,我要永远地失去这个挚爱的兄弟了。
在无休止的加班熬夜中,我几乎忘掉了章句失踪的事情。突然有一天,章句奇迹般地出现在了我的梦里,他满脸血污,除了声音,在他的身上再没有一样东西能够让我认得出,他就是我的好兄弟、好战友诗人章句。在梦中朦胧的光影里,他哀伤地告诉我,自己在边疆刚下飞机就见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孩,在女孩的提议下,他们一起去了图书馆,电影院,酒吧,最后上了一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
距离那场梦境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我凭借着长篇小说《诗人章句》在文学界争得了一席之地,老孟也将“苏亦蒲”开成了全国连锁。而诗人章句的名字,已很少出现在我们的谈话中,人们的健忘,让我不禁怀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过一个叫作“章句”的诗人,我的记忆开始变得恍惚起来。
今年春节,金城迎来了几年来最大的降雪,我因为值班出刊,从除夕开始,都在单位吃睡。白天,抽烟的间歇,到走廊的尽头看一看纷飞的大雪,然后回到办公室接着写稿,校版。到了晚上,街上烟花声起,心中就猛地惊起一阵强烈的落寞来。一想到远在家乡的父母也定然和我一样孤独得可怜,年,瞬间就成了一种恶毒的惩罚。我尝试着用微信视频的方式尽可能哄老人开心,话没说几句,父亲眼里就泛起泪花,他是真的上了年纪,年轻时,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表现得波澜不惊,活生生一个硬汉。现在,竟连平常的情绪都难以抑制了,一个劲催促一旁的母亲挂掉电话,生怕影响了我的工作。临了,我宽慰二老,答应节后上班就调休回家陪他们,总算是让二老笑着挂了电话。
正月初六,大雪骤停,到了夜里,满天星辰,签完最后一张版样,我步行近一个小时回到了房子,开门的刹那,一阵清香扑面而来,像是都市女性衣服上特有的香水味道,朝阳台看去,街上霓虹的微光中,几朵雪白的花儿正开得热烈,这才想起节前在小区门口的摊子上淘来的水仙来,原以为没有了人的照料,早已枯了,早早便作了“善后”的打算,谁想小家伙竟开得这般逍遥。想想十几岁就离开家乡去当兵,退伍后又独自在省城打拼这么多年,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盆孤独的“水仙”。在部队时,尚有章句作伴,这些年就只剩下写作聊以慰藉了。
次日,天未亮,多年未见的发小慌乱地砸开了我的房门,带来了父亲摔伤的消息。不等我洗漱,他便拉着我直奔马路对面的省人民医院急诊室。母亲一个人在走廊里抽泣,我喊了声“妈”,母亲迅速用袖子揩了脸,慢慢抬起头,无助地看着我说,可,你爸走了。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妈,你说什么?母亲扑到我的身上,号啕大哭,她全身发抖,像一片暴露在秋风中的柳叶。她指着不远处的太平间哭喊道,你爸没了,你爸没了。我不相信母亲说的话,转身冲向发小,质问,不是说只是摔伤么!人怎么没了?发小被我的反应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再也没有气力去到走廊尽头的太平间,我的两只腿已全然不听使唤,像被抽去了筋骨,变得毫无用处。
父亲就这样走了,在大年初七喜庆团圆的爆竹声中,我回到了老家。
车子开到进村的那段蜿蜒曲折的县道时,母亲突然开口说话,她望着眼前似乎永远都走不完的路说,初六夜里,村里闹社火,哑巴“聪兵”突然癫痫发作,情况危急,跟前都是一帮子老弱病残,只有你爸一个人会开三轮车,身体也相对硬朗。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你爸背起哑巴就往咱家的车库跑,我连大衣没来得及给他披,他就开着三轮车往县城去了。路上的雪很厚,我手里捏了一把汗,他开着三轮车在前边跑,我就跟在后边一直追,直到追到这里,隐隐听到几声人的嘶喊,你爸连车带人都消失在了夜色中。等我和村里人赶到跟前时,三轮车已经将你爸拦腰砸中,他整个人神志不清,积雪几乎没过了他的头,原本犯病的哑巴竟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坐在一旁发呆。你现在城里买了房,就别再回来了。
父亲的出殡定在了三天后。我的很多同事和战友从全国各地来到了村里,他们见识了那条蜿蜒曲折的路,不禁对我艰难的少年际遇生出些同情的感慨来。
“等到分别的那天,请让我拉响风琴为你送行。”父亲出殡当天,在众多花圈中,我一眼便瞥见了这句熟悉的诗句,那是章句成名作《忧郁的手风琴》中的句子。我知道,他回来了。
【作者简介】禾岫,1992年生于甘肃通渭,甘肃省作协会员。有小说、散文发表于《飞天》《美文》《花城》《延河》等刊,曾获《视野》杂志全国主题征文大赛奖。著有散文集《那年雨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