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点新闻:

现在是:

首页 >文艺家协会 > 作家协会 > 会员风采 > 内容

最苦最累的活——钱双庆

兰州文联网    时间:2025-04-09

  我曾经干过的活里,最苦、最累的,应该就是刮塔了。但是,这么多年了,问寻沐浴在漫漫时光长河那头的自己,却奇怪在记忆的年轮里没有留下苦和累的印记来。

  那是我第一次刮塔,在三十年前。当时,我在西北这家大型化工企业的一个基层车间当操作工,还不满二十岁,显得稚嫩而又青涩。这个车间的装置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建成的,在国内是第一套、是共和国的头生子。装置生产的产品有剧毒,却是国家合成橡胶生产,以及纺织工业生产化学纤维,继而生产毛线、布匹等不可缺少的原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国内马路上跑的汽车轮子、人们身上穿的花花绿绿的衣服,都与这套装置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曾有老师傅说,当时面对缺少技术资料、没有操作法的艰难困境下,第一代创业者们为装置的建成投产,不仅挥洒了辛勤汗水,还奉献了青春年华,甚至还有宝贵的生命。这让我不禁感叹,每个时代,都有着让人敬仰的舍身为国、为社会、为大家的先行者和蹚路人。

  这套装置一年四季二十四小时连续化生产,装置现场机器轰鸣,一台台设备像一头头老黄牛,不知疲倦地运转着,操作工需要不分昼夜地倒班作业照管这些设备。而装置也是会“累”的,每连续生产运行一个周期,大致是一年左右,装置就要“休息”了,要停下来进行大检修,消除装置设备潜在的毛病,就像人定期进行体检一样。我进厂的第二年,车间把大检修安排在了十月份,检修项目中,刮塔是其中的一项。

  装置停下来,让习惯了机器轰鸣的我有点不适应。此时,装置现场完全被另外一种景象代替了:在号子声、哨声、粗嗓门的吆喝声中,高耸的塔,粗壮的罐,反应器、换热器、压缩机……这些钢铁的躯体,纷纷敞开了心扉,接受人们细致的检查、耐心修理;以往人们惊叹于设备钢筋铁骨的力量,今天人的力量得到了充分展示。

  需要刮的是一座精馏塔,精馏塔是分离化工物料混合液不同组份的大型化工设备。精馏塔很神奇,充分混合的几种液体,你没办法把它分离出来,精馏塔可以。精馏塔个个都是庞然大物、是擎天柱,大都有几十米高、七八米粗,上百米的高塔也有,是化工厂的高度担当。这座精馏塔也有五六十米高,对这座塔进行刮塔作业,需要靠人力用灰刀将黏附在塔内壁上的聚合物从塔上刮下来。刮塔前,先要对塔内部进行蒸汽蒸煮,再用酸液洗、碱液洗,又称酸洗、碱洗,最后打开人孔用压缩空气将塔内有毒物质置换出去,有毒物质置降到规定值以下,对人没有伤害了,就算置换合格了,由检修人员从人孔钻进塔里,把塔内一层层塔盘拆卸完了,成为一座空塔,刮塔的人就可以进去刮了。

  大检修,需要人出大力、流大汗,除了被安排值班的几名气力弱小的女工外,大部分倒班的操作工都要上正常班,参与检修。检修开始前,工段把除了值班员工外的全体人员召集到男更衣室里作检修前的动员,同时安排检修任务。平常感觉宽展敞亮的男更衣室里,一下子挤进来三十几号人,顿觉逼仄、憋闷了许多,屋子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了。由于人多、空间狭窄,大部分人都站着,挤挤挨挨的,后排的人看不到前排的人。挤得实在没地方站了,靠里墙有两张四五米长、供员工更换衣服用的带靠背的长条椅子,几个先到的老师傅就用脚踩在椅子上,屁股坐在铁管子弯成的椅背上,显得高高在上。

  我清楚地记得,工段副段长姓茹,这个姓比较少见。当安排到刮塔任务时,他问大家,谁愿意刮塔,就报个名,随后用目光扫向黑压压的人群。刮塔又脏又累,还要冒一定风险,房子里就有点沉寂,有的人被向自己扫来的锐利目光压得头往下低、再往下低,坐在椅背上的人就把头抵在了膝盖上……我没有低头,一下就显露了出来。茹段长见没人主动报名,就瞅向我,我没有躲闪,迎着他的目光说,我来刮。后来,就有好心的师傅私下对我说,有人是想着让工段点兵点将呢,你还尕着,不该逞这个能。我心里想,茹段长常关照我,关键的时候我不能给他掉链子,再者说,我年轻,正是出力的时候。

  动员会开完了,茹段长把我叫到一边,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的话,又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后,他派了名姓王的女师傅给我监护。王师傅监护的主要任务是守在塔边随时观察,当发现“刮塔的人不小心从塔上跌下去或者中了毒”的意外情况时,要第一时间叫人来施救。王师傅和我一个班,她身材高挑,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待人很和善,对我也不错。我很乐意和王师傅配合干活。

  领受完任务后,我从车间领了两条平常用作包装产品、能够装下一个大人的又大又厚实的塑料袋,把其中一条袋子摊开了放在塔釜底部,容接刮落下来的聚合物,另一条用来装我的衣服。

  天气有些凉了。让整个夏天耗尽了精力的太阳,薄亮亮、懒洋洋、无精打采地悬在中天,浮皮潦草地洒下些清辉。中午吃完饭,我跟监护的王师傅打好招呼,穿了双跟脚的黄绿色橡胶鞋,爬上了塔顶。

  在塔下感觉不出来,一爬到高高的塔顶,才发现整个塔晃动得厉害,就像爬到树上,有人在树下摇,让人头晕。塔顶的风要比地面大得多,让我懂得了风的路是在高处。听带过自己的师傅说,塔的晃动是正常现象,不晃动反而有问题。一次,爬一座百米高的塔,眼瞅着快要爬到塔顶了,我低了一下头,风就把我戴的帽子刮掉了。帽子飘飘摇摇地掉落下去,让我感觉是自己掉了下去,加之,塔晃动得厉害,我的心脏狂跳起来,似乎整个胸膛已然盛装不下了。我的手和脚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把力气抽走了,软软的,连爬梯也抓不住踩不紧了……在塔体护笼上稳了好一会,我才哆哆嗦嗦从塔上爬下来。

  刮塔要从塔顶上往塔釜下刮。在塔顶,怕衣服沾上聚合物不好洗,我脱得仅剩下一条内裤,并将脱下的衣裤叠好放进大塑料袋里把口扎好,再用绳子吊到塔下,让班里同事帮我塞到塔釜里,以防止有外来的人顺走。我做好准备工作后,背上安全带,戴好防毒防尘的口罩,拿上灰铲,两只手扒住塔顶人孔的上沿,一用劲,两条腿随之腾起一下伸进塔里,用脚找到塔内筋板,等踩稳当了,再连头带身子整个人从人孔钻进塔里。

  毕竟节气已过了中秋,脱光了衣服的我,在塔顶被冷风包裹着,有种刺骨的寒,可是一钻进了塔里,却感到无比的温暖和舒适。蒸汽蒸煮过的塔,此时温度还没完全降下来。塔里的塔板都拆掉了,黑洞洞地,像巨人张开的大口。塔釜的人孔也打开了,从塔顶可以看到从塔釜人孔射进来的巴掌大的一点光亮。看到了塔釜的光,让我清醒地感受到了塔的深不可测,心里止不住地想,若脚没踩稳,手没把牢,跌落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我的心里就发毛,手脚不觉冒出了汗。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内心的恐惧,尽力不低头朝脚下看。塔径不宽,我张开两只脚分别踩在塔壁两侧十几公分宽、用来支撑塔板的筋板上。借着塔里临时接上的防爆灯灰黄、暗淡的光亮,我一只手牢牢抓住塔内突出的部位,一只手拿着灰铲向塔壁附着的聚合物铲去。随着灰铲的舞动,在“蹭蹭蹭”的剐蹭声中,大片、大片的聚合物纷纷扬扬、雪片般地向深深的塔釜落去。也有不少粉末飞溅到我身上、钻进眼睛里,由于粉末里夹带有微量的酸和碱,蛰得眼睛和身上的皮肤火辣辣的痛。在刮铲聚合物的过程中,我隐隐约约闻到了剧毒物料特有的苦杏仁味道。在现场,我闻到这个气味,会立即去躲避,屏住呼吸向上风口跑,可是在塔里,我没地方躲。没地方躲,我心里就有点发狠,想,要是中毒了,倒在了这里,就索性倒在这里吧!内心燃起一种悲壮的感觉。三十多年过去了,苦杏仁独特的味道,早已根深蒂固地种在我的记忆里了,有时候,我在梦里还能闻到。

  不停地刮着,我刮塔的手法越来越娴熟,力度也掌握得越来越好,并逐渐忘记了恐惧,有些享受起刮塔这个劳作的过程了。在我灰铲不停地铲刮下,塔壁逐渐露出了本来的面貌,泛出白钢特有的乌蒙蒙、银灿灿的漂亮光泽来。劳动有了显著成效,更加激发了我的干劲,我不停地铲刮着,丝毫也不觉得累,额头的汗水流进了眼睛里,模糊了视线,也顾不上去擦。当刮完由两层筋板围成的一节塔壁后,我小心翼翼地用脚找寻下面一层筋板,两只脚踩稳当后,再一节塔壁、一节塔壁地刮下去。我渐渐地接近了塔釜,心里涌出了胜利在望的喜悦感,手上禁不住加快了频率和力道。

  不知道干了多长时间,从塔釜人孔处射进来的光线越来越弱、越来越暗。突然,从塔釜人孔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小钱,快刮完了吧。干得正起劲呢,猛扎扎听到有人说话,吓了我一跳。我猛然意识到,这是王师傅的声音,她还在给我监护呢,一股暖流涌上了心头。我大声地向塔底喊,王师傅,几点了。很快,塔釜里传来王师傅的声音,七点多了。没想到,我已经连续干了近7个小时了,王师傅也在寒冷的塔外守候了近7个小时。我把王师傅劝走了,刮塔工作就要结束了,不会有什么风险了,我不想让她因为监护长时间地呆在寒冷的室外。

  刮完塔,我把刮下来的聚合物归拢起来装好,估计着大概是晚上八点多了。我汗津津地从塔里爬出来,只见橘瓣般黄橙橙的月牙已经挂在左近的塔上,月牙如同拧开了的水龙头,倾泻下如水的月华,就连我身上也沾满了月华的碎片。多少年过去了,我还依稀望见在狭长的时光隧道里,黄灿灿的月光铺满塔、罐、管线和高大的厂房、笔直的马路,以及我身后留下的斜斜的身影,甚或还有一些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淡淡心事,那美好的月光,一点一点,便沾满了梦的颜色。

  我取出我的衣服去洗澡。在澡堂里,我才感觉到身上的力气被耗尽了,我软软地瘫坐在地上,心里没有喜也没有悲,淡淡地有一些干成事的满足感。洗完澡,回到单身宿舍,我倒头就睡,梦里有一轮大大圆圆、黄橙橙,让人心疼的月亮挂在塔顶,为我照着亮。因为刮塔辛苦,工段还奖励了我五块钱,让我颇感欣喜。后来,有了这次刮塔经历,让我能够吃更多的苦、受更多的累,想想,吃苦也是一种能力呢。再后来,也有许多苦和累是让我吃不消的,细想想,那些苦和累都不是身体上的;我终于慢慢明白了,身体上的累不算累,内心之外的苦也算不得苦,也正因为经受了这些吃不消的苦和累,让我真正长大成熟,面对人生。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想起那次刮塔经历,还有一些怀念藏在心里。

  【作者简介】钱双庆,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石油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甘肃省中青年作家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