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亦 安

　　秋后的天气一天比一天阴沉，一阵微风吹过，天空又毫无预兆地飘来一阵细碎的雨点，他放慢了脚步，抬头看着远处黄褐色连绵的大山，他突然就想到了以前提着扁担在村子里的一处古井挑水的事，那时候他真年轻啊，十七八岁，浑身都是圆滚的肉，力气也出奇大，挑着两桶水走起路来，满地都跳跃着“噔噔噔”的音符。

　　可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远了，他每日紧盯着天气变化，羊圈里还有三只羊，另外还有几只下蛋的老母鸡。他还关心油价，因为他有一个“吃油”的代步车，车的后排除了坐人，也“坐”过饲料、农具、鸡仔，甚至还有半大的羊仔。

　　苍老，以前觉得只是别人的事情，一夜之间好像降临到了他的身上。他觉得自己像极了村里那口已经干枯了的老井，井口破败不堪，镶砌在井沿边的石头也裂开口子。井里填满了石块，站在井口一眼就能看见井里脏乱的石块，他感到自己的胃里肚子里也像填了石块，堵得他喘不过气来。井口还盖了一个铁丝网的盖子，他无奈地摇摇头，他的嘴上也有一个看不见的网，让他对堵在胸腔里的一堆话说不得、也说不成。

　　他不由地想起那些黄土包下长眠的祖辈，那最高处的是他的爷爷，爷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抱着他在村子里闲逛。他想着应该立一块墓碑在爷爷的墓前，一定要方方正正深青色的样子，哪怕上面注个姓氏也行，起码坟墓旁有人路过，能够知道这里埋葬着谁家的先辈。有月亮的晚上，有一块墓碑就不那么单调了，夜晚也能更加肃穆，有清凉的夜光陪伴着墓碑，好像也不孤单了。

　　西边的晚霞闪着彤红的色彩，他半躺在屋前的睡椅上，慢悠悠地回忆着往事。

　　除了二哥，他极少与旁人聊天。父母在他二十多岁的年纪里相继去世，大哥早已在城里扎了根，两个妹妹由他供读了初中后来嫁了人。儿女他也拉扯长大，在大城市里生活，每年能坐飞机回来两趟。他固执地待在这山洼里，这山洼里的老房子就是他的归宿，他不远处的一处红砖修建的三间房子里，困着他的二哥。二哥的房子比他的新，二哥已经是村上的孤寡老人了，前几年政府给建了新房子，二哥高兴地提着别人送给他的新被褥搬了进去。

　　四十多年前，二哥和他都还是正壮实的小伙子，村子东头有一条小河，夏天的时候他们一起脱光了衣服在河里泡澡，没有游泳的技巧，也就是在水里扑腾着玩耍。那个夏天是他快乐的最后记忆，秋天来的时候整个村庄开始忙着秋收，熟透的麦穗催着农人们日夜不息地操劳。二哥突然就病了，他半夜三四点起来跟着大人去割麦子，等到晌午太阳晒得皮肤疼痛难忍的时候，就回来了。然后他躺在床上，喊腿疼、喊腰疼，也喊了几声头疼。躺着的二哥会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然后猛地坐起来，又呻吟着躺下。有时候二哥呻吟着，挥舞着双手，砸床板墙壁，也会在空中胡乱地摇晃，像在面对一个看不见的纸张乱画。二哥就那样躺着，躺了几天不见好转，又吃了几片西药，后来家里来了个老中医，开了中药，他用土瓦罐熬药，熬好了药端给二哥喝。熬了半个月，也没见效。二哥不停地喊，喊腿疼腰疼，有时候嗓子都劈裂沙哑了，他还是不泄气地喊。

　　天空整个有些灰暗了，东边一弯半圆的月亮慢慢地移动着，月亮周围清亮地飘着细沙一样的云雾。二哥在秋收后突然就不疼了，他看着二哥从床上起来，佝偻着身子艰难地拖着右腿行走，震惊地好久都说不出话来。那时候村子里刚拉了电线，但是经常停电，他在灰暗的夜色里看着二哥摇摇摆摆地去倒水喝，他竟然感觉到很害怕，心中一阵绞痛。那晚后半夜里开始下雨，风雨声像嘶吼着的野兽，令他更加难以入睡。二哥就睡在他旁边的木床上，其实也不是床，是一块老式的旧门板，他想问问二哥睡着了没有，可还是没有说出口。后来风声渐熄，远处的狗吠声也没有了，四周一片静谧，在绵密的雨声里他沉沉地睡了一觉。二哥的骨头应该是被疼痛吞噬了，他整个人瘦得很厉害，脊背在疼痛中弯曲了，右腿使不上劲，脸颊凹陷，像发育不良的苞米。

　　想起二哥，他也会想到死亡。他二十四岁那年，父亲的棺材就放在门外，父亲是从拉粮食的马车上摔下来死去的，村里的习俗要将棺材停放在大门外。简陋的松木板子钉的棺材，穿着孝衫的堂兄拿着毛笔沾着红色的油漆往棺材面子上涂抹，纸钱在不远处的铁盆子里燃烧，蹿出老高的火焰。母亲也是死在外面，队里的人从沙场里用架子车拉了回来，身上盖着洗得泛白的蓝布，只盖住了头和上半身，膝盖以下的腿和双脚摇摇晃晃地在车上，他觉得那一刻头疼欲裂。埋葬完母亲回来的路上遇上大雨，他牵着两个妹妹的手艰难地走在泥水里，他也想像妹妹们一样嚎啕大哭一场，可张了张嘴，无奈地咽了一口咸腻腻的雨水。

　　他想起二哥，就想起来无数发生在这些老房子里的事情，还会想到村庄，村庄里的麦田、羊群，甚至村口的大柳树。爷爷在他儿时的时候告诉他，他们的祖辈是从山西大柳树下开始分家讨生活的，为了纪念故乡，到了落脚的地方都要栽柳树。他栽过柳树，栽在自家的田地边。他也栽白杨树，树干长大了，盖房子正好用得上。他也曾在极度疲惫的状态下躺在地头的柳树阴下，看着头顶繁茂的柳枝，他觉得时间好像凝固了。他还曾养过一条狼狗，有德国猎犬的基因，毛皮黑油发亮，像个孩子一样跟着他。他还想到坐飞机两个小时能到的那个沿海城市，干净的街道，温婉的海风，智能化的生活环境，他的儿女就在那样的地方生活。不过他脑海里最喜欢想到的还是二哥和他一起游泳的那个夏天，能听到蛐蛐叫，麦田里绿油油的一片，他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到田埂上，跳起脚就能看见远处坐落在山洼里的老房子。

　　【作者简介】亦安，本名杨媛，女，兰州市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皋兰人，目前供职于皋兰县某政府部门。